1980年冬至夜,莫高窟第16窟

    崖壁上的风哨贴着窟檐呜咽,程雪缩了缩冻僵的脖子。煤油灯在她脚下拉出扭曲的影子,将壁画上的菩萨割裂成光怪陆离的碎块。这是她驻窟的第七个月,依然无法习惯子夜时分的莫高窟——八百余座洞窟在月光下像无数张开的嘴,吞了千年佛号,吐出来的尽是砂砾摩挲声。

    “唐代青绿山水的叠染,颜料层不过发丝薄……”她默念着修复手册,刀尖探向《五台山图》山峦处的剥落。可当刀刃挑起一层细若蝉翼的石膏时,金属碰撞声突兀地刺破寂静。

    “咔嗒。”

    刀尖下的裂隙里,一抹铜绿泛着冷光。程雪的呼吸骤然收紧——壁画夹层里竟嵌着枚机械齿轮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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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青铜齿轮约莫鸽蛋大小,轮齿间卡着半片朱砂染红的丝帛。程雪的手在颤抖,那些被师父赵秉忠痛斥“莽撞”的过往,此刻都化作冷汗渗进棉袄。她忍不住用指腹摩挲齿轮中央的阴刻“邹”字,那凹痕的触感竟与腕间烫伤疤出奇相似。

    窟顶忽地砸下一串砂粒。程雪猛抬头,正对上面北壁药师经变里的夜叉。白日里狰狞的护法神,此刻在煤油灯摇晃的光晕中咧嘴似笑,眼珠诡异地偏转了半寸,直勾勾盯着她裸露的左腕。

    “谁在那儿?”她攥紧齿轮后退,后腰撞上支窟柱的圆木。积年尘埃簌簌落下,混着远处若有若无的诵经声。

    那绝不是汉传佛教的韵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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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戌时三刻,狂风卷着雪粒子砸向九层楼檐角。程雪蜷在杂物间的草席上,铜齿轮贴身藏着发烫。腕间疤痕在黑暗中胀痛,那是她十二岁生辰那日,醉醺醺的父亲用铜烟枪烙下的。

    “赔钱货也配姓康?”男人喷着酒气,烧红的烟锅按在她腕上滋滋作响。母亲程璧冲进来时,带翻了桌上半碗胭脂,那抹猩红泼在父亲要价三十斤粮票的北魏陶俑上。

    三日后,母亲抱着她跪在敦煌文物局门口。档案科的老王头掀开她衣袖,瞥见烫疤的瞬间变了脸色:“康家的飞天烙……这丫头我们要了。”

    此刻,隔壁传来赵秉忠剧烈的咳嗽。这位敦煌研究所首席修复师,正用程雪熟悉的、掺着痰音的语调呵斥助理:“第205窟的石膏补得比戈壁滩还糙!让那康家塞来的野丫头……”

    程雪咬住被角。所有人都说她沾了康氏宗族的光,却无人提及母亲被逼投井那夜,六只绿釉陶骆驼是如何在她怀里碎成齑粉。